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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疑难词句歧解辨正

日期: 2021-09-10 08:15 浏览次数 :

摘要:适逢中华传统文化复兴之世,儒家经典受到前所未有之重视,且《论语》读者甚众,影响尤为巨大深远。然《论语》词句,虽总体通俗易懂,却存在一些疑难词句,理解不易。且古今注家争议颇多,歧解纷出,乃至误读流行,致使读者难以适从。此类疑难语句当为现今诠释研究之重点,学者当求得正解,化解分歧,以有益于《论语》正解流播,弘扬传统文化。本文仅以数例,试做辨正。

 

关键词:《论语》疑难句;歧解;辨正

 

《论语》中的词句,总体来看通俗易懂,却有少量较难,古今注家争议纷纷,致使读者难以适从。这类疑难语句,应为当今诠释的重点。兹择举几例,试做诠释,敬祈方家教正。

 

一、“贤贤易色”

《论语·学而》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转自朱熹,2012:49)

“贤贤易色”一语,古今注家存在分歧:

宋邢昺《论语注疏》(2000:8):“‘贤贤易色’者,上‘贤’,谓好尚之也。下‘贤’,谓有德之人。易,改也。色,女人也。女有姿色,男子悦之,故经传之文通谓女人为色。人多好色不好贤者,能改易好色之心以好贤,则善矣,故曰‘贤贤易色’也。”

清刘宝楠《论语正义》(1990:20):“宋氏翔凤《朴学斋札记》:‘三代之学,皆明人伦。贤贤易色,明夫妇之伦也。’……今案:夫妇为人伦之始,故此文叙于事父母、事君之前。《汉书·李寻传》引此文,颜师古注‘易色,轻略于色,不贵之也。’”

杨伯峻《论语译注》(2006:5)译曰:“对妻子,重品德,不重容貌。”注曰:“‘易’有交换、改变的意义,也有轻视(如言“轻易”)、简慢的意义。因之我使用《汉书》卷七十五《李寻传》颜师古注的说法,把‘易色’解为‘不重容貌’。”

李泽厚《论语今读》(2015:11)译曰:“重视德行替代重视容貌。”注曰:“《正义》[广雅释言]:易,如也。王氏念孙疏证引之云:《论语》贤贤易色,易者,如也。犹言好德如好色也。”

黄怀信《论语新校释》(2006:9)释曰:“‘贤贤’必当作‘见贤’。‘贤’从‘臤’得音,‘臤’音坚,亦见母字,韵相转,故误。见到贤者而改变其容色,正是见贤思齐、谦虚向善,和好学上进的表现,故曰亦谓之学矣。”

闫合作《论语说》(2012:102)译曰:“做贤德的事而神色庄重。”解曰:“贤贤就是改变自己的神色。第一个贤做动词用,做。第二个贤是名词,指贤德的事。”

笔者认为,该句是谈对待贤者的态度。前“贤”字,是意动用法,有“尊重”义;后“贤”字,是名词,指贤人。直译的话,即“贤其贤者,改变容色”;意译的话,即“尊重贤德之人,应改易平常之容色为尊重之容色”。“贤”字的动词用法,古籍有之,如《礼记·礼运》(北大整理本,1999:771):“以贤勇知,以功为己。”孔颖达(1999:772)疏:“贤,犹崇重也。”《新唐书·姚崇传》(欧阳修,1999:3463):“崇奏决若流,武后贤之。”“色”,不是指妻子,若是指妻子的话,依下文“父母”“君”“朋友”之行文风格,必会点明“妻子”。再者,儒家重德,把对待贤者的态度放在首位,是符合儒家思想的。如果把“色”理解为妻子,则是把对待妻子的态度放在了对待父母和君的态度之前,显然是悖理的。至于“贤贤易色”一语与后面几句的关系,很明显,是统属关系。前者为对待贤者的态度,后面的“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是罗列贤者的善行表现。具备这些善行的贤者,都是值得肃然起敬的。

梁皇侃《论语义疏》(2013:12)引一通云:“上贤字,犹尊重也。下贤字,谓贤人也。言若欲尊重此贤人,则当改易其平常之色,更起庄敬之容也。”宋蔡节《论语集说》云:“贤贤易色,谓贤人之贤而为之改容更貌也。”南怀瑾《论语别裁》(1990:28-29)曰:“两个贤字,第一个贤字作动词用,因为中国文字有时候是假借的。第二个贤是名词,指贤人——学问修养好的人。……这个‘色’字,很简单,就是态度、形色,……‘贤贤易色’意思是:我们看到一个人,学问好,修养好,本事很大,的确很行,看到他就肃然起敬,态度也自然随之而转。这是很明白,很平实的,是人的普通心理。”

 

二、“至于犬马皆能有养”

《论语·为政》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转自朱熹,2012:55 )

“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一语,注家存有如下分歧:

邢昺《论语注疏》引汉包咸(2000:18)解曰:“犬以守御,马以代劳,能养人者。”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2012:55)解曰:“犬马待人而食,亦若养然。言人畜犬马,皆能有以养之,若能养其亲而敬不至,则与养犬马者何异。”

程树德《论语集释(1990:87)》引包慎言《论语温故录》曰:“犬马二句,盖极言养之事。虽父母之犬马,今亦能养之也。《内则》:‘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至于犬马尽然,而况于人乎?’此敬养兼至,故为贵也。”

钱穆《论语新解》(2002:33)译曰:“就是犬马,一样能有人养着。”

杨伯峻《论语译注》(2006:15)译曰:“孔子说:‘现在的所谓孝,就是说能够养活爹娘便行了。至于狗马都能够得到饲养;若不存心严肃地孝顺父母,那养活爹娘和饲养狗马怎样去分别呢?’”

李泽厚《论语今读》(2015:30)译曰:“人也一样养活狗、马。不尊敬,那有什么区别?”

闫合作《论语说》(2012:319)译曰:“现在的培养孩子,就是能养。像犬马都能养子。不培养敬的品质,与禽兽养子有什么区别呢?”

杨润根《发现论语》(2003:34)解曰:“对于犬马,我们也能向它们提供食物。如果为人父母不对自己应对之尽责的儿女们的道德品质给予深切的关注,不去努力把儿女们培养造就成具有美德与优秀的言谈举止的人,而只是以向他们提供食物为满足,那么养育儿女又怎么能与豢养犬马区别开来呢?”

笔者认为,“犬马养人”说、“人养犬马”说以及“养父母之犬马”说,都是对本章的误解,正确的解释应是“人和犬马皆能相养”。清李光地《读论语札记》(1966:第20函)曰:“如旧说犬马能养,则引喻失义,圣人恐不应作是言。且‘能’字接‘犬马’说,似非谓人能养犬马也。盖言禽兽亦能相养,但无礼耳。人养亲而不敬,何以自别于禽兽乎?”

李光地“相养”说是正确的。乌雏反哺其母之佳话以及动物中众多相养的真实例子,证实禽兽确实能做到相养。很多人都曾看过一个纪录片:一母海豚老而病弱,不能游动,小海豚伏在其母身下,背驼其游动。恰似年轻人搀扶老年人,其动人场面,令人类自愧不如。人能相养,动物也能相养,人若在赡养老人时体现不出“敬”来,那么与禽兽有何区别?关键要看这个“别”字,孔子强调的是人与禽兽的区别。孔子的境界高,对人在孝的方面要求高,在对待老人方面,只做到“养”是不够的,还要做到“敬”,不能停留在禽兽的水准上。后人多体会不出,以致误解。笔者查阅了当代流行的数十种《论语》注本,多数持“人养犬马”说,少数持“犬马养人”说,而李光地的正确解释却倍受冷落,很少人提及。

 

三、“无適也无莫也”

《论语·里仁》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適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转自朱熹,2012:71 )

“无適也无莫也”一语,注家理解不一:

晋范宁《论语范氏注》(1966:2)解曰:“適、莫,犹厚、薄也,比,亲也。君子与人无有偏颇厚薄,惟仁义是亲也。”

唐韩愈《论语笔解》(1966:6)解曰:“无適,无可也。无莫,无不可也。唯有义者与相亲比尔。”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1983:71)解曰:“适,专主也。《春秋传》曰“吾谁适从”是也。莫,不肎也。比,从也。”

明张居正《论语直解》(1966:4)解曰:“適是必行的意思,莫是必不行的意思,义是事之宜,比字解做从字。”

清王闿运《论语训》(1966:32)解曰:“适,往也。莫,定也。此言己历聘之意,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不义则不与亲也。”

康有为《论语注》(1984:49)注曰:“适,往也。莫,毋也。义,宜也。比,亲附也。言君子于天下之事之人,无所必偏往,无所必禁绝,但于义之合宜者,则亲附而从之。”

杨伯峻《论语译注》(2006:40)译曰:“孔子说:‘君子对于天下的事情,没规定要怎样干,也没规定不要怎样干,只要怎样干合理恰当,便怎样干。’”

孙钦善《论语本解》(2009:39)解曰:“适:可。莫:不可。即‘无可无不可’之意。”译曰:“君子对于天下的事,不盲目适从,也不盲目否定,始终以义为依据。”

南怀瑾《论语别裁》(1990:180)解曰:“‘无适也’是说并不希望自己一定要发多大的财,作多大的官。‘无莫也’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笔者认为,视“適”为“敵”,视“莫”为“慕”,符合文意。此语是说,君子对于天下的人,无所谓敌对,无所谓亲慕,只与仁义者相亲比。关于“適”字,定州简本《论语》“无適也”作“无谪也”。谪、適、敵古通。清惠栋《论语古义》(1966:2)曰:“郑本‘適’作‘敵’,莫音慕,无所贪慕也。栋案:古敵字皆作適。《礼记·杂记》曰:‘赴于適者。’郑《注》云:‘適读为匹敵之敵。’《史记·范雎传》:‘攻適伐国。’《田单传》:‘適人开户。’《李斯传》:‘群臣百官皆畔,不適。’徐广皆音征敵之敵。荀卿子《君子篇》云‘天子四海之内无客礼,告无適也。’《注》:读为敵。”今人简体字本《论语》多作“适”,欠妥,“适”有两个读音,即“sh씓kuò”,与“適dí”音义无关。对于“无莫”,汉郑玄《论语郑氏注》(1966:4)解曰:“无莫,无所贪慕也。”罗竹风《汉语大词典》第九卷(2011:414)释“莫”曰:“通‘慕’。贪慕。”释“贪慕”曰:“向往羡慕,贪恋爱慕。”我们以为,在《论语》此语中释“莫”为“亲慕”,与“適(敌对)”对应恰当。

李泽厚《论语今读》(2007:74)曰:“孔子说:‘君子对待天下的各种事情,既不存心敌视,也不倾心羡慕,只以正当合理作为衡量标准。’”

黄怀信《论语新校释》(2006:80)将原文径改为:“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敌也,无慕也,义之与比。”校曰:“无敌也,‘敌’旧作‘适’,借字,今据《释文》改从郑本,用本字。无慕也,‘慕’旧作‘莫’,亦借字,今从郑玄读改本字,以免徒生误解。”

 

四、“无所取材”

《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转自朱熹,2012:77 )

“无所取材”一语,诠释有分歧:

宋邢昺《论语注疏》(1999:62)引汉郑玄曰:“‘无所取材’者,言无所取于桴材。以子路不解微言,故戏之耳也。”一曰:“子路闻孔子欲浮海便喜,不复顾望,故孔子叹其勇曰过我。‘无所取哉’,言唯取于己。古字材、哉同。”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1983:77)引曰:“程子曰:‘浮海之叹,伤天下之无贤君也。子路勇于义,故谓其能从己,皆假设之言耳。子路以为实然,而喜夫子之与己,故夫子美其勇,而讥其不能裁度事理,以适于义也。’”

清黄式三《论语后案》(2008:108)解曰:“‘好勇过我’,谓勇于济世也。‘无所取材’,谓无人取用其材也。《史记·弟子列传》集解栾肇曰:‘适用曰材,好勇过我,不用故无所取。’栾说是也。”

南怀瑾《论语别裁》(1990:210)解曰:“孔子说,子路的武功、勇气都超过我,但是他的暴躁也超过我,对于事情,不知道仲裁,(无所取材的“取材”就是中肯的判断)不明断,太过偏激了。”

孙钦善《论语本解》(2009:48)解曰:“材,用。”译曰:“仲由好勇过头,对他我无所取用。”

金池《论语新译》(2005:75)注曰:“取材:指可取的才能。”

笔者认为,此章文义明显,即:孔子叹道难行,偶生放弃之心,欲乘桴浮海,并认定第一个能跟从自己的,就是子路,这是对子路的信任,因此子路“闻之喜”。但孔子认为,子路“过勇”,这一点不可取。如《先进》篇弟子侍坐章,孔子让弟子们各言其志,“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听了子路的回答,“夫子哂之”。曾皙问为何哂之,孔子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转自朱熹,2012:132 )《先进》篇又记载:“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转自朱熹,2012:129 )对于子路好勇、好胜的急暴脾气,孔子是多有批评的。批评的目的,是有意“退之”,也就是压压他、限制限制他这种性格,这是一种关爱,这么做,对子路以后的人生大有益处。

“材”“哉”通用,为语气词。郑玄述及两说,其“无所取桴材”之说错误,其“古字材、哉同”之说正确。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1986:189):“材,[假借]又为哉。”杨伯峻《论语译注》(2006:49)注曰:“材,同哉,古字有时通用。有人解作木材,说是孔子以为子路真要到海外去,便说,‘没地方去取得木材’。这种解释一定不符合孔子原意。也有人把‘材’看做‘剪裁’的‘裁’,说是‘子路太好勇了,不知道节制、检点’,这种解释不知把‘取’字置于何地,因之也不采用。”译曰:“孔子说:‘仲由这个人太好勇敢了,好勇的精神大大超过了我,这就没有什么可取的呀!’”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孔子所说的“无所取”,仅仅是指子路“好勇过我”这一点不可取,并非像孙钦善所说的“仲由好勇过头,对他我无所取用”。事实上子路是可用之才,孔子周游列国十几年,历尽艰辛,子路是为数不多的最忠实的跟随者(所以,出海远行,能随从陪伴自己的,孔子首先想到的是子路)。不仅周游列国忠勇相随,而且是四科之中著名的政事活动家:做过季氏宰,协助孔子“堕三都”;做过卫国蒲邑大夫,孔子入蒲‘三称其善’;做过卫灵公外孙孔悝的家臣,在宫廷政变中为解救被劫持的孔悝而冒死拼杀,壮烈就义。

 

五、“粪土之墙”

《论语·公冶长》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於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於予与改是。”(转自朱熹,2012:78 )

“粪土之墙”一语,存有下列不同理解:

钱穆《论语新解》(2002:118)解曰:“粪土,犹秽土也。”

孙钦善《论语本解》(2009:50)译曰:“粪土打的墙不堪修饰。”

乔一凡《论语通义》(1983:72)解曰:“杇犹粉刷。朽,腐也。粪土为湿土。”

杨润根《发现论语》(2003:115-116)解曰:“粪土,用来肥田的泥土。……杇:这个字可视为由‘一’和‘朽’构成(上下结构),意为用新的完好的梁柱(‘一’)去替换已经腐烂的梁柱(‘朽’)”。

卉(1992:114)解曰:“粪字的本义是扫除。《广雅·释诂》:‘粪,除也。’粪土即扫起来的垃圾和尘土。打墙必须是新土,掺有垃圾尘土打成的墙松垮不堪,随时都会倾圯,那是不值得抹泥粉刷的,所以孔子用它来比喻自己不上进的学生,说他不堪造就。”

据笔者查考,《说文解字》:“粪,弃除也。”段玉裁(1988:158)注:“古谓除秽曰粪,今人直谓秽曰粪,此古义今义之别也。”《左传·昭公三年》(转自孔颖达2000:1367):“小人粪除先人之敝庐。”《战国策·秦策五》(刘向,1987:61):“太子为粪矣。”诸祖耿《战国策集注汇考》(2008:434)引吴师道注:“粪,弃除也。”据此,“粪土之墙”当为“弃除泥土之墙”。张诒三(2007:93-95)论曰:“‘粪土’一词,不能按今天的意思理解,‘粪土’当为‘剥落泥土’,指墙壁年久受潮碱化,泥土松散掉落的状态。”

凡住过泥巴墙老屋的人,都有这样的经历,老土墙受潮碱化,土质慢慢松软,表层泥土时常脱落,这样的墙,要想涂抹粉刷,是很困难的,是徒劳的。《辞源》解“粪土”作“腐土”(腐烂败坏之土),正与文意吻合:腐朽之木不可雕刻,腐烂之墙不可粉刷。

“粪土”与“朽木”对言,“朽木”,木是腐朽的,腐朽之木是不可雕饰的;“粪土”,墙土是弃除脱落的,处于弃除脱落状态的腐败墙壁是不可涂抹粉刷的。“粪土”、“朽木”,就质而言,都是废毁之物,以废毁之物喻不可教之人,是合情切理的。

南怀瑾(1990:216)认为朽木、粪土之墙是喻“宰予身体不好,只要让他多休息一会,你们对他不要有太过分的要求。”这似是想当然之谈。卉解“粪土之墙”为“掺有垃圾尘土打成的墙”,不合常情。打土墙选择好土,墙壁牢固,这是常识,谁会用垃圾土筑墙呢?

 

六、“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

【例六】《论语·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转自朱熹,2012:97 )

“加我数年”一语,理解分歧:

宋邢昺《论语注疏》(2000:101)解曰:“此章孔子言其学《易》年也。加我数年,方至五十,谓四十七时也。”

宋郑汝谐《论语意原》(1966:11)解曰:“《史记》载:‘孔子以哀公十一年反鲁,成六艺,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彬彬矣。”’是时夫子年几七十矣,乃知‘加’当作‘假’。‘五十’字必误也,阙之以俟来者。”

清戴望《戴氏注论语》(1995:121)解曰:“加当言假,假之言暇。时子尚周流四方,故言‘暇我数年’也。”

金池《论语新译》(2005:121)注曰:“加,通‘假’,假设,假如。”

许庄叔(1982:30)解曰:“句读应当是这样: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加读为‘假’。‘假,因也。’(《庄子·大宗师》注,《礼记·曲礼》孔疏。)数就是大衍之数的数……‘年五十’是‘知天命’之年……‘无大过’,就是《易·系辞》之‘不过’”。

韩玉生(1991:30-32)解曰:“这种‘加’字是不能解作‘增加’的,它是应该解作‘变’,解作‘减’来讲的。……应解作‘减我数年’。”

笔者认为,加,增加也。加是动词,加我数年,就是加给我几年。此语是一种假设,假设能将我的年龄增加数年,从五十岁时就开始学《易》,则可以无大过也。加我数年,实际上是期望将时光倒回去数年。孔子悔恨学《易》太晚,故有“加我数年”的企求。如果能让自己回到五十岁上,(假设回到五十岁上,也就等于为自己增加了数年的年龄)从五十起学《易》,就不会有大的过错了。不少人认为孔子说此话是在五十岁之前,试想,五十岁之前提出“加我数年”的要求,不是有些荒唐吗?难道他认为自己活不到五十岁?孔子学《易》是在晚年,《史记》孔子“晚而喜《易》”的记载可证。

“五十以学《易》”一语,理解分歧。

梁皇侃《论语义疏》(2013:166)解曰:“当孔子尔时,年已四十五六,故云加我数年,五十而学《易》也。所以必五十而学《易》者,人年五十是知命之年也,《易》有大演之数五十,是穷理尽命之书,故五十而学《易》也。”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1983:97)解曰:“刘聘君见元城刘忠定公自言尝读他《论》,‘加’作假,‘五十’作卒。盖加、假声相近而误读,卒与五十字相似而误分也。愚按:此章之言,《史记》作‘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加正作假,而无五十字。盖是时,孔子年已几七十矣,五十字误无疑也。”

宋金履祥《论语集注考证》(1966:4)解曰:“《史记》此章作‘假我数年,如是我于《易》则彬彬矣’,玩其辞意则‘五十’当是‘吾’字。”

康有为《论语注》(1984:95)原文作:“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注曰:“郑注:‘鲁读易为亦。’《汉外黄令高彪碑》:‘恬虚守约,五十以学’,正从鲁读之句读,则汉人《论语》本无学易之说甚明,经传易改,碑文难窜乱也。”

钱穆《论语新解》(2002:180)经文作:“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解作:“此亦字古文《论语》作易,指《周易》,连上句读。然何以读易始可无过,又何必五十始学易。孔子常以诗书礼乐教,何以独不以易教,此等皆当另作详解。今从《鲁论》作亦。”译曰:“再假我几年,让我学到五十岁,庶可不致有大过失了。”

南怀瑾《论语别裁》(1990:331)解曰:“根据这话看起来,孔子总是在四十多岁,至多四十九岁说的。他说如果我能多活几年,五十岁以后学《易经》——《易经》是古代的文化——把《易经》搞通了,人生就没有大过了。”

周乾溁(1989:121—122)解曰:“我认为是‘氒’字。这个字裂为‘五十’的可能性很大,因‘氏’和‘五’形极近,特别是‘氒’在写法上作‘氒’,上半就更像‘五’了。按‘氒’是厥的古字……《尔雅。释言》:‘厥,其也。’……照此说来,《论语》的这一章应该是:‘假我数年,氒(其)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程石泉《论语读训》(2005:113)解曰:“此章文字必有错简或‘五十’为‘用’字之误。‘加我数年,用以学易’,似于文理稍通。”

王谦(2006:27-29)解曰:“如果上天让我长命的话,花五十年时间学通易经,后半生就不会有大的过错了。”

此章争议很大。从大的方面看,有两大派:一派主张孔子讲这句话的时间在五十岁之前,一派主张在五十岁之后。从小的方面看,“加”,有的认为当作“假”,有的认为当言“暇”,有的认为应解作“变”或“减”;“易”,有的认为是“亦”;“五十”,有的认为应作“卒”,有的认为是“用”,有的认为是“吾”,有的认为是“氒”字。笔者认为,诸家以为“加”、“易”、“五十”为误字的怀疑,如果没有可靠的《论语》版本作依据,仍应以传统版本为准,毕竟揣测出来的结果难以服人。况且,文字不改,照样能解得通,何必琢磨着去改呢?

钱穆“从《鲁论》作亦”之说,似是有版本依据,然检阅《鲁论》传本,除定州汉墓竹简《论语》是“亦”字外,其余皆为“易”字(今存《唐写本论语郑注》也作“易”),而且定州汉墓竹简《论语》异体字、错别字甚多(存留下来的7576字,与今本比对,文字差异处达700余处),不足以作为校勘之据。

再者,钱穆提出的“何以读易始可无过?”“又何必五十始学易?”“孔子常以诗书礼乐教,何以独不以易教?”等问题,似也不难回答。《易》是先民智慧的结晶,内中蕴含的阴阳变易思想、物极必反思想、中庸中和思想、知几察微思想、趋吉避凶思想、迁善改过思想等等,是人生经验的总结,是为人处世的可贵借鉴。读《易》,有利于把握人生,把握进退得失,可使人寡过。清人焦循十分强调《易》的教化功能,他在《易图略·原筮第八》(2002:第27册517)中说:“夫《易》者,圣人教人改过之书也。”“其书非徒卜筮之书,而寡过之书也,古之卜筮所以教人寡过也。”此可谓学界通识。至于“五十学易”,当看做是孔子的一种顿悟,孔子学《易》甚晚,自认为倘若早在知天命之年能得以学《易》,将会对自己周游列国十几年的坎坷人生大有帮助。至于“孔子常以诗书礼乐教,何以独不以易教”的问题,也是孔子读《易》甚晚的原因。若按钱穆所译“再假我几年,让我学到五十岁,庶可不致有大过失了”来理解,显存有让人生疑之处:是否孔子没学到五十岁?为什么只有学到五十岁才可无大过?孔子不是终生都在学习吗?人们还难免要问:“什么”对他如此重要呢?学“什么”才能使他无大过呢?总应指明要学的东西吧?

最后再重复强调一句:司马迁《史记》(1999:1559)所述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的事实,不容忽视。孔子青中年时期风尘仆仆,周游列国,晚年(68岁)回归鲁国后才潜心整理六经。晚年读《易》,符合他的人生实际。由于读《易》恨晚,故有“五十以学《易》”的祈求。

 

纵观古今《论语》注本,存在分歧较多,拙作《论语歧解辑录》《论语误解勘正》对此做了较充分的反映,也表明了自己的见解。当前,国家大力倡导弘扬传统文化,儒家经典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而《论语》读者最众。我们从事《论语》等经典研究的同仁,有责任针对纷纷歧解倾注精力,求得正解,化解分歧,为广大读者正确理解、正确弘扬做出努力。笔者固陋,以上所言若有错谬,敬请大家批评指正。

作者:高尚举